重新整理

原本的雜草更加叢生，血桐的枝枒伸展到鐵皮圍牆內，
滿地的落葉被午後雷陣雨浸濕，散發出過於大自然的氣味。
遠方若有似無的雷鳴隆隆，芒草的葉子被突然的強風颳亂，不斷拍打圍牆；啪啪啪啪啪啪。
那些芒草是在圍牆外一個廢耕的農田之中，對，圍牆外面就是一片荒田，
舉目不見任何經濟作物或任何有人種來玩賞的花草。
夏暮午後陽光下，不知何為界線的雜草張牙舞爪。
這邊是大門口，從那時候起就沒有關上門，
敞開的水泥空地上，只胡亂堆放一些缺損不全的棧板還有五十加侖油桶，充當外面裡面的區隔。
走進鐵皮圍牆中，原本的雜物不知去向，還多了一些被扔進或被風掃進的數個月前報紙破爛鋁箔包。
我踢著地上的空鋁罐寶特瓶蓋小石頭，荒田中忽然爆開草蟬高頻率的吵鬧，空氣中飄散腐臭的氣味。
這裡曾經是一個倉庫，四周鐵皮圍牆中唯一的建物是一棟鐵皮屋，
兩層樓棗紅色，許多鐵皮屋可見的色彩。一樓的門也壞了，還有些五加侖的圓桶堆在那邊，
沒被搬走的原因是裡面裝著柏油。
裡頭黑壓壓，莫約10坪大的空間，無法依靠毛玻璃外被囂張雜草遮掩的光線所照亮，
走到原本是廚房的位置摸出一支球棒，沒錯它還在。


吃了紅龍果大便會變紅，這我確信。
前天我吃了很多紅龍果，隔天果然就放了和紅龍果一樣顏色的屎，質地也相似都有黑色籽籽。
嘩嘩嘩，看著馬桶中赤紅色的鬆散大便轉啊轉，水流甚至帶出了涮涮鍋的金針菇，
這就是組成我的大便的成分；紅龍果是合法使用的色素，金針菇是添加物。
真好。一目瞭然。在按下沖水把手後的30秒，我認識了我的大便並與它道別。
一路順風喔。每次拉完屎沖水時我都會這樣想。
30秒就能認識大便而且毫無哀傷的與它道別。

天空非常晴朗。
一隻花潛綠金龜被煤焦油的氣味吸引而來，嚓嚓嚓的拍翅膀飛著，沒多久它就會栽到油裡面，又會多一隻煤焦油口味的花潛綠金龜。
每天所該作的，便是將散佈各處的狗屎掃起來，
這份假期中所擔任的工作我學到的是狗屎分類學。
長的短的、硬的軟的、濕的乾的、站的躺的，在假期中與狗屎們相處，
我慢慢了解面對不同的狗屎我該如何應對，我想我做的應該不錯，
並沒有任何錯誤；狗屎都成功的掃到畚箕中。
天氣非常好，光與影拉出清晰的界線，我喜歡這樣的天氣，陽光囂張的燃燒一切，遠方的山邊有耀眼白色的積雲，所有東西都清清楚楚的。

灰濛濛，颱風登陸了，從車子裡面看完全一片灰色，
所有的遠景近景，所有的顏色化成平面的灰色一張紙
-每天早起時就會想大便-即使現在看著磅礡大雨也會像插播廣告一樣突然出現如此的念頭：
便意湧現；新細明體黑色24pt的字。
倉庫的廁所不在鐵皮屋裡，而是在角落的一小間，也是用鐵皮搭成不到一坪的狹小空間。
坐上馬桶十分不健康的開始閱讀，這是一本關於適應型潛意識的書，
專有名詞眾多對於生理的不健康影響更加分。
不專注於排便猛看書的我，抬頭離開文字，看見廁所裡裝垃圾用的圓形灰色鐵桶裡頭，
作堆成山的衛生紙上有隻細小的蜈蚣緩緩游動。
那的確是游動，數不清幾對足，十分有規律的如波浪般上下起伏，將蟲身向前推進。
當下我除了記起在月初也曾看見這樣的蜈蚣，事發地點也相同，我全身的毛細孔好像要開始尖叫了。
我真恨蜈蚣。一個月內看到兩條蜈蚣這輩子第一次，話說是天氣炎熱颱風來襲十分潮濕想起來很合理，
但我認為這是一種隱喻或是一種預兆，我想離開了，卻發現面紙盒是空的，
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在倉庫而且屎有點稀非擦不可，蜈蚣它應該笑了。
並且又在狗的水碗裡，看見一隻頭下屁股上
（對於蜈蚣的頭下腳上感覺是在游仰式時仰頭大笑那樣的姿勢）的相同size蜈蚣，
蜷曲著像一個沒有點的問號。
我把水碗重新裝滿。這一定是一種精心安排的隱喻。


然後妳得到一支球棒，那支如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木製球棒，
表面油垢髒污許多凹痕，還有狗的齒痕，唯一乾淨的手握部分也已經蒙塵。
提著球棒走出鐵皮屋，妳把地上的空罐撿起，拋高，揮棒揮棒落空落空，然後揮棒揮棒。
在多起落空後，妳擊出一支小小的安打，鐵罐撞擊鐵皮圍牆噹啷回到地面。
妳拾回它，又努力的揮棒揮棒，伴隨附近工廠的金屬撞擊聲空罐清脆的飛起，
在空中旋轉消失在圍牆的另一邊。動作不斷重複；
撿起垃圾揮棒直至打擊出去，在夏暮的近晚，汗從額頭流下，經過眉毛，隨著眨眼起落在眼皮上，
睫毛不甚濃密，汗水幾近滴落眼中。
這樣什麼都不用想了，沒有人，都不會有人。


那個時候很少待在地下學生餐廳吃東西，
寧願天天在圖書館前的咖啡座一成不變的吃起士火腿蛋烤三明治。
我不敢待在太多人的密閉空間，尤其是許多人一起吃油膩過鹹的餐點，
然後呆滯的看著毫無營養的午間新聞，用餐就在於嘴巴一張一合及餐具起落中完成。
這讓我想到喬治˙歐威爾的《1984》，只是老大哥被電視機所取代，
街上應該張貼BigTelevision is watching you的標語。
圖書館前面風總是很大，我不會看見熟悉的面孔，真好，
上了大學後我盡量避免與人接觸，因為花越多的時間相處就必須花更多的時間道別，
這樣的慢性疾病我非常害怕。與他人掏心挖肺的交往之類根本是天方夜譚，
那個人曾經說，一切都是假象啊。
因為我們都深的不想讓任何人看清楚，我想。

電視機吶喊著，一切都是假象嚇不倒我的。
我問那是什麼。
電視嘿嘿的笑。


她在那鐵皮所包圍的水泥空地中，身後就是棗紅色的鐵皮屋，
原本該是大門的地方只剩下軌道。她不斷的揮棒，從外面只聽的到東西掉落，
偶爾有敲擊的聲響，而一些鋁罐木塊就會飛出牆外。從小路上看只有那麼多。
小路上鋪的是柏油，這附近都是棄耕的農田，然後田僑仔會出租農地，鐵皮工廠就會慢慢的增加起來。
那棟棗紅色的鐵皮屋旁邊的荒田的旁邊是一間資源回收場，
今天的風很大，資源回收場中的紙屑即使鐵皮圍牆再高也飛到了荒田中，
遠方敲擊聲隨著紙屑在溼熱的空氣中飄蕩。


經常在心中描繪一幅景象，那是幸福且溫暖的，只有抽象的感覺而沒有具體的人事物。
大約二月時大家都因為公事南下，理所當然聚在J不大的家中，
那天晚上每個人明顯都累了，不發一語的盯著螢幕，那個一再重播的日本美食節目。
有人為了毒舌所以毒舌的批評，有人噗嗤的笑了，有人直接在沙發上睡著。
此刻我們大概是被BigTelevision羨慕的注視著吧。
我時常會回想起那時的光景，其實非常平凡，但那種抽象的幸福感卻不可言喻在我胸口以小火回溫；
細節關於誰在笑誰睡了就不很重要，這樣溫暖的感覺讓我微笑。

我和K會發明各種遊戲，以彌補這多數決世界的不公規則，
畢竟身為少數容易被視而不見或被誤會有時也會忌妒多數，所以要自得其樂。
每次見面就是不斷聊天，像十分有默契的傳接球，
右手投出球後另一個人的手套就能夠穩穩的接住球那樣，
並非專業球員但是兩個人之間投球的節奏、習慣是完全能夠掌握的。
言語或許不夠精準，但總可能夠了解對方想說的話。
「天啊，這樣真是太那個了。」
「嗯，就像是關門會夾到自己的手而且還因此哭了。」
「哈哈哈，沒錯。」
然後我們就笑成一團。
有時會忘記要說什麼，雙方陷入沉默，其中一個人會編規則開始一個遊戲，
這遊戲只有我們知道。那時K將餐廳的紙巾揉成小團，
瞄準桌上滴落的咖啡水珠丟著，我將他丟出的紙團撿起再擲出，兩個人就安靜的進行遊戲，
忘記既定規則的活著，我們覺得充實，然後打發一個午後。


妳感到手痠，揮棒比妳想像中還耗體力。
不熟悉揮棒的姿勢，每一次的揮棒妳都夾帶著疑慮，
懷疑手這樣握是否正確腳步是否正確腰到底有沒有用力，
因為這樣的不熟悉，妳的左手手掌額外的摩擦十分疼痛，肩膀也開始感到一些不適。
妳想，啊，看來體力也變差了吧。妳停下來看了一下左手，
手掌竟然微微的破皮，紅腫的，妳感到心情愉快。


經過台15線時，我看見有隻白鼻心躺在路邊，懷中站立著兩瓶類似裝滿可樂的寶特瓶。
我想那隻白鼻心應該是從前從前有兩個桃園人去綠島玩，
遇見了一隻被車撞斷腿的白鼻心，她倆很有愛心的醫治牠，並且帶牠回桃園。
從此兩個女人一隻白鼻心過著溫馨快樂的日子。
她倆是一對情侶但礙於多數決的世界沒辦法結婚，那隻白鼻心就像她倆孩子般視如己出。
但唯獨一點白鼻心無法忍受，是她們很愛喝可樂，牠好討厭可樂，
不過顯然她們不會知道白鼻心討厭可樂，於是牠就漏夜逃走。
她們發現白鼻心不見了非常傷心，就騎上機車尋找白鼻心。
白鼻心躲在台15線旁的草叢裡不停的哭，因為牠是如此愛那兩個人，
卻要因為這樣的事要離開她們，心中充滿悔恨。
是夜，她們騎在機車上，左看右瞧就爲了找白鼻心，這時白鼻心發現是她們倆，
興高采烈的衝了出去，可是她們為了找白鼻心並未注意前方路況，咚一聲好大聲，撞到白鼻心了。
她們兩個都哭了，因為她們是如此在乎白鼻心，卻不了解牠啊。
她們輕手輕腳的把白鼻心移到路邊。白鼻心眼界被血染紅，牠看見她們兩個哭的如此傷心，
牠也哭了，因為她們是如此在乎牠縱使不了解牠啊。
白鼻心所看見的最後一幕，是她們將兩瓶可樂放在牠的肚子前已作弔唁，
白鼻心微微的笑，然後死去。
天啊，好感人啊，我坐在奔馳在台15線的卡車上幾乎要哭了。


汗不斷的滴下來，像盡力扭乾毛巾那樣，用力的揮棒用力的揮棒，
我想要把我的血我的肉完全榨乾腦漿也要蒸發，我想要把這裡的東西通通打飛。
我突然很羨慕我的汗水，他們可以這樣順著地心引力滑落，並結結實實落在地上，
我也想要就這樣被地表吸乾，和水泥融為一體，然後直到太陽把我曬蒸發進入水循環重新與世界連結。

天又要暗了，我將開始害怕，顫抖的拿不起球棍，
因為我建立的思想世界將被夜色吞噬，我將看不見自己，我將融在灰灰的空氣中。

要走了，晚安。



　　　　這是某年暑假，和J相約投稿某比賽的文章